根据预警信息，邢台德龙钢铁厂内，工人们正采取措施，准备应对这场即将到来的污染。

2022年8月初，在全国168个重点城市空气质量排行榜上，邢台市的月排名为倒数第12。这样的排名，让全市的钢铁企业都紧张起来。依据《邢台市重污染天气应急预案》，一旦遇到特殊污染天气，全市工业企业都需要合理调控生产计划，依法控制生产排放底线，必要时减产、限产。

在中国钢铁行业内有一种说法：世界钢铁看中国，中国钢铁看河北。1949年，河北省的粗钢产量不足3700吨。而到了2021年，河北省的粗钢产量已经达到2.25亿吨。72年，增长6万余倍，这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钢铁工业作为河北经济社会发展的“火车头”，带来经济繁荣的同时，也付出了高速发展的代价。

这十年，河北钢铁工业经历了去产能、抓环保、调结构“三道大考”，有些企业在困境之下脱胎换骨、浴火重生；而有些企业就像不会游泳的人，被骤然推向大海，最终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十年整改，为钢铁行业的凤凰涅槃创造了条件。面向未来，河北钢铁路在何方？

德龙钢铁厂与邢台市区直线距离不足十公里，这种污染天气如果放在十年前，并不会有职工感到意外，企业不会减产停产，甚至也不会采取应对之策。

想当年，效率和产量才是车间里的信条。

河北省邢台德龙钢铁有限公司员工 王建芳：当时我进厂的时候就有两个高炉，后来迅速地建了三号高炉、四号高炉，拔地而起，这是我亲眼见到的。当时短平快，只要说高炉上了，一出铁，肯定有利润。

2001年，王建芳23岁，刚从河北机电职业技术学院毕业，在一家室内装饰公司当电工。半年后，王建芳离开家乡石家庄，在同学的介绍下来到邢台市德龙钢铁厂。

21世纪初，民营钢铁行业进入快速发展的阶段，民营钢厂成了香饽饽。对于王建芳而言，这里就是实现人生理想的开端。

河北省邢台德龙钢铁有限公司员工 王建芳：因为钢厂收入高，每个月发工资，而且过一段时间会涨工资。电工当时也属于技术工种，有一等的、二等的。我刚来的时候工资360元，过了几个月就450元了，又过了可能七八个月到600元了。我当时是一等工资，当时比我们班组其他职工能高100块钱，那都感觉挺好。

在王建芳的印象里，作为老工业基地的邢台，遍地都是钢铁、煤化工等企业，高炉越多，代表企业经济效益越好。即便整个城市笼罩在黑色的烟尘之中，也鲜有人质疑。

京津冀及周边地区位于太行山东侧和燕山南侧的半封闭地形中，大气扩散条件“先天不足”。受气候变化的影响，区域环境容量逐年下降。排放多，环境容量少，两个因素叠加在一起，就很容易出现污染天气。

与十年前完全不同的是，如今的德龙人在面对特殊污染天气，已有系统、科学的应对之策。同时，厂区内26套环保在线系统，与区生态环境局、市生态环境局、省生态环境厅进行联动。上千个环保风险点位，通过自动采集空气质量，将数据实时汇总到环保部门的监测中心，数据一旦超标或上升，会在第一时间预警。

河北省邢台市生态环境局一级调研员 徐怀亮：如果哪个企业出现了高值，我们不管几点要去企业、到现场去检查，是哪个环节出问题了。有些数据异常是多方面的，有的是设备本身出现异常；有的是区域污染传输过来的，可能从南到北一个污染过程，造成这个区域出现高值，这都是很正常的。有的是站点周边有污染源排放造成区域高值，这个我们要到现场核实以后，把污染源排查出来、尽快解决了，把数据降下来。

十年前的河北，炼钢产能峰值时达3.2亿吨，约占全国的四分之一。不少企业不顾产能过剩的市场环境，更多的炼钢炉纷纷上马，为之后的危急时刻埋下了种子。

钢花四溅，浓烟滚滚，是昔日产业繁荣的象征。然而，弥漫北方城市的雾霾刺痛了国人。2012年，新的《环境空气质量标准》颁布，PM2.5被纳入强制性检测指标。从这时起，老百姓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呼吸的空气竟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

河北省邢台市生态环境局一级调研员 徐怀亮：2013年国家实行空气质量排名，这是第一年实行空气质量排名。当时是74个重点城市，邢台在这74个重点城市里面排在倒数第一，当时确实感到我们的心都很沉重。我印象中在2013年的排名是在2014年的1月26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栏目播放的。当时我们连夜系统地认真分析，为什么2013年这个排名这么差，这个根源在哪。

据河北省工信厅测算，河北钢铁行业污染物排放总量占全省工业排放量的40%左右。在全国10个污染最严重城市中，河北省一度占了7个。

2013年，《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发布，一场蓝天保卫战正式打响。钢铁行业成为大气污染治理的“主战场”，5年内压缩8000万吨钢铁产能的全国目标中，6000万吨的压缩任务落在了河北，河北钢铁行业面临着一场生死存亡的大考。

王建芳所在的烧结厂是钢铁企业的污染大户，烧结生产过程中产生的工业烟粉尘、二氧化硫和氮氧化物等污染物，是产生PM2.5造成雾霾的主要原因。

关停烧结机不仅导致企业无法正常生产经营，关键是无法从根本上控制污染源，同时还需要更加严格地控制烧结机的温度，防止出现安全隐患。

河北省邢台市生态环境局一级调研员 徐怀亮：德龙的职工大部分都是当地的老百姓，解决了大量人力就业问题，对社会也作出了一些贡献，这个是毋庸置疑的。但是从大气环境污染上来讲，它肯定是一个重点污染源，也是一个排放大户，对环境来讲肯定是我们治理和管控的重点。德龙这个问题上我们从来没有想着把它一关了之、一搬了之，这不是我们的本意。大气治理也好，特别是作为生态环境部门来讲，我们更重要的是怎么把环境治理和企业发展有机衔接到一起来，这是我们出发点和立脚点。生态环境、改善它的厂区形象，这样的话才能把两个有机结合到一起来。

企业若不能消灭污染，污染就将企业消灭。关停还是整改，德龙钢铁路在何方？

距离邢台市80多公里，是同样面临命运抉择的钢铁重镇邯郸武安。当去产能、抓环保的风暴席卷而来之时，这里的钢铁厂多达18家，大多是中小企业，产量基本在100到300万吨之间，过着小富即安的日子。

在这些企业之中，东山钢铁厂是创办时间较早、规模较大的一家。

李瑞波，曾是东山钢铁厂的职工。2004年毕业后，李瑞波就来到东山钢铁厂工作。十三年的时间，他从普通工人做到了工长，最多的时候管理着60个工人。

东山钢铁厂始建于20世纪80年代末，当年全武安的钢铁产量还不足10万吨。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中国钢铁企业开始积极探索股份制改革，高炉林立，处处冒烟。后来，东山钢铁厂改制，从集体企业变成了民营企业，王更庆成了东山钢铁集团董事长。

王更庆生于1947年，那是一个缺钢少铁、想钢盼钢的年代。

1966年，19岁的王更庆离家来到30多公里外的武安固镇铁厂，当起了“火里求食”的炉前工，一天能挣到两毛钱的高温补助费和一个月55斤的指标粮。从此与钢铁结缘。

创业三十余年，王更庆将东山钢铁厂从一个作坊式企业，发展为资产30亿的钢铁集团。

原河北东山冶金工业有限公司董事长 王更庆：干钢铁厂的时候我亲自领着干，必须带头，跟拉车一样，我套上辕，拉了车往前跑。2004年经过钢铁行情衰败之后，又重新蓬勃发展起来了。当时最好一吨能挣到大几百块钱，所以说钢铁厂那几年的情况形势非常好。

谈起东山钢铁的成功，王更庆说一部分来自时代的馈赠，而另一部分来自超前的环保意识。早在20世纪80年代末，王更庆就提出建设清洁生产的企业构想。

原河北东山冶金工业有限公司董事长 王更庆：第一个提出环保清洁生产的企业，我敢说是我自己。我在东山，一定要建一个清洁生产厂。高炉的冷却水，焦炭冷却水，烧结上都得用水，这些水喷下来以后简直臭得不得了，脏得不得了，如果都不净化，全部到河里去了，那些水都有毒，尤其是加上那些盐酸和硫酸，那土地庄稼能长吗？所以我生产任何的一些废品我都把它回收回来，包括水、高炉的炉渣、煤气灰等等，我们都把它变成新的产品了，我为此也获得了2005年邯郸市环保卫士的称号。2006年全武安市18家钢铁企业，唯独就我一家获得了河北省武安市环境保护合格企业，所以我可以说是最好了。

遵循市场优胜劣汰的基本规律，王更庆的钢铁厂也许能比别人存活得更长久。然而，自2013年以来，邯郸武安的环保政策逐年升级。

2017年起，主城区范围内的钢铁企业必须全部迁出，东山钢铁厂就是其中之一。

河北省邯郸市生态环境局党组成员、副局长 刘根虎：邯郸的空气质量要好转，就必须把钢铁企业和焦化企业的排放量降下来。因为邯郸市是一个以资源型为主的重工业城市，邯郸主城区单位面积的排放量，当时在京津冀的地区是其他城市的2.4倍到3.5倍，它自身的排放导致了污染程度也重于其他地区。

前些年，由于身体原因，王更庆早已将东山钢铁厂移交给儿子和女婿管理，自己则退居幕后。东山钢铁厂地处武安市区，周边高楼林立，寸土寸金，发展规模早已受到限制。作为集团董事长，考虑到搬迁成本，时年70岁的王更庆做出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决定，关停东山钢铁厂，并退出钢铁行业。

废弃的厂区里，曾经轰鸣的设备静静躺着，锈迹斑斑、布满灰尘。

过去，这里每年能生产约200万吨铁、180万吨钢和100万吨的钢材，维系着3200余名员工的生计。

风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澜之间。在潮起潮落中，产量为王的钢铁时代早已物换星移，完成了变迁。

原河北东山冶金工业有限公司炉前工 李瑞波：我8月15日左右知道这个消息。那天我下夜班，在半路上我们厂长打了电话，一听到这个消息，我直接回来了。肯定有恐惧感，马上就失业没有工作，又要换岗，到一个岗位适合不适合，想得特别多。

不同时代的钢铁人有不同的使命。

1949年，我国粗钢年产量仅有15.8万吨，不够国人每人打一把菜刀。打造自有工业体系，钢铁不可或缺，“全民炼钢”是当时社会情景的最好总结。

经过近五十年的发展，我国粗钢年产量终于突破1亿吨，跃居世界第1位。这是中国钢铁工业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里程碑，实现了几代国人为工业中国奋斗的梦想。

2016年，《关于钢铁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实现脱困发展的意见》横空出世，文件指出：“十三五”期间，中国要压减1亿至1.5亿吨钢铁产能。

从无到有，由弱变强，新时代的钢铁行业，必须在去产能的基础上走上高质量发展的道路。

2022年8月，德龙文化园内绿树如茵，流水潺潺，废旧钢材制成的两百多个钢铁机器人栩栩如生，吸引了不少游客前来打卡。

两年前，德龙钢铁被评为国家4A级旅游景区，在全国率先实现了钢铁+旅游的模式。钢厂和景区，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行当，在这里毫不违和地共生。

德龙钢铁厂建设景区的根本目的，就是倒逼环保升级，通过游客来检验环保成果。

2013年11月24日，随着巨大的爆破声，河北全省集中拆除8家钢铁企业的10座高炉和16座转炉，涉及钢铁产能超千万吨，拉开了河北化解过剩产能的序幕。压减钢铁产能是关系到钢铁企业生死存亡的大事，拆除一座高炉，将导致整个钢铁产业链条上的其他设备全部失去作用。

那一年，德龙钢铁一年限产天数达一半以上，既需要环保达标，又得实现压减产能。生死存亡之际，德龙钢铁痛定思痛，梳理出上千个环保风险点，开始全工序超低排放改造。

河北省德龙钢铁集团执行总裁 刘国旗：当时就提出环保投入不设上限，我们就开始从整个钢铁企业工序，烧结怎么提升、炼铁怎么提升、炼钢怎么提升、轧钢怎么提升、动力怎么提升，五个分厂我们怎么来提升环保。那时候挣钱也挣不了多少，利润也没有那么高，挣的钱都让环保给吃掉了。但是后来我们开统一会，开了好多次思想统一会，大伙认识要上去。

为控制无组织排放，德龙钢铁建成国内首个单体异形PE膜结构的全封闭料场，料场内配备雾炮和雾帘抑尘。铁精矿、煤、焦粉等各类原料、辅料全部进入全封闭料场。料场出口配备车轮和车身清洗装置，确保不带尘土出料仓，牢牢锁住每一个死角。

河北省邢台德龙钢铁有限公司环保部长 霍增河：环保你别说今天我达标了，因为环保的技术、治理技术层出不穷，我们还得追求极致，真正的往零排放去努力。这个是我们德龙钢铁对环保的一个追求。

2014年以来，德龙钢铁的环保投入累计近34亿元，至今仍未止步。巨额的环保投入、不断迭代的环保新规和技术，对德龙钢铁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与此同时，这也是德龙钢铁未来面对行业竞争的机遇。

作为民营企业，德龙钢铁深知环保不仅仅是行业的底线要求，也是国家碳中和、碳达峰大势下企业发展的必然选择。要做就要做行业里的领头羊。

河北省德龙钢铁集团执行总裁 刘国旗：国家层面的环保管理是递进的，有新的技术。在2016年以前我们都没有听说过活性炭、ICR的技术，但是后来ICR、活性炭技术都有了。比如说我们那台烧结机，所有设备土建总共下来2.5亿，但是我环保投入上了一个活性炭花了2.5亿，后来又上了个ICR花了8000万，2.5亿加8000万就是3.3亿，环保设备比生产设备投入还大，但是我的排放量就体现出优势了。

环保，是钢铁企业必须跨过的一个生死劫。短暂的阵痛，带来的是长远的发展。

2020年11月，德龙钢铁成为河北首家民营长流程钢铁A级企业。A级是环保绩效评级的最高等级，代表同行业环保治理的最好水平。成为A类企业给德龙钢铁带来了显著的回报，政策支持、生产稳定、成本降低、利润提升。

2021年，德龙钢铁集团一举迈入世界500强行列。

2013年以来，河北省PM2.5的平均浓度下降62.7%，重污染天数由73天减少到9天。十年来，通过压减产能、整合重组，河北钢铁冶炼企业已从123家减至39家。2021年在多项政策措施的约束下，河北省的粗钢产量为2.25亿吨，同比下降近10%。压减量接近2500万吨，超额完成压减任务。

邯郸武安的太行山深处，夏日里的古武当山景区，青山含黛，碧水映蓝，离开了东山钢铁厂的李瑞波成了这里的管理人员。

原河北东山冶金工业有限公司炉前工 李瑞波：当时心里肯定不愿意。工作十几年，马上铁厂要停，心里肯定也说为什么非要让东山停。现在换了一个环境，换了一个岗位，毕竟到了自己的家乡，干这份工作心里还是比较满意，家庭也比较幸福。

关停东山钢铁厂，意味着3200多名员工即将下岗，如何安置职工是重中之重。为此，武安市政府联合十几家当地企业采取招聘招标，帮助下岗人员再就业。3200多名员工在较短的时间内都有了新的工作。曾经在炼钢一线挥洒青春汗水的他们，又在新的行业中发光发热。

2017年在钢铁厂关停后，武安市政府给予了王更庆相应的化解过剩产能奖补资金。后来，在政府及有关部门的协调下，王更庆出资收购了当地陷入困境的古武当山景区，投身绿色旅游产业。古稀之年的他，走上了新的创业之路。

河北省邯郸市生态环境局党组成员、副局长 刘根虎：2013年邯郸的空气质量综合指数在全国排在倒数第三，当时的综合指数是11.95，PM2.5达到了134，那个时候基本上雾霾锁城。到了2021年我们综合指数达到了4.81，去年我们第一次历史性退出了全国后十，在全国排名到15。今年到目前为止，我们的指数是4.69，在全国排到18，我们的空气质量在持续改善。

原河北东山冶金工业有限公司炉前工 李瑞波：之前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在家待的比较少，一年回家也没几次。自从到了景区以后，就这三四年特别感受到了家乡的美，青山绿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