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的7月份,每天至少有2000辆运煤车从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哈密市伊吾县的淖毛湖镇白石湖露天煤矿驶出,如果计算上周边企业自提的运煤车数量,来到该煤矿的运煤车能够达到3000辆左右。到了冬季,从煤矿驶出的车辆还会更多。
今年的6月23日,这座煤矿刚刚被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应急管理厅核准,每年生产能力由1800万吨/年增至3500万吨/年。
白石湖露天煤矿是近五年新疆煤炭产能大幅“跃进”的缩影。
从2019年开始,新疆煤炭潜力开始快速释放。产能在五年时间中保持了两位数增长,从2018年的1.9亿吨增长至2023年的4.13亿吨。
这一增速还在持续,2024年上半年新疆规模以上工业原煤产量2.4亿吨,同比增长13.4%。按照自治区政府的规划,到2025年新疆地区预计达成年产能4.6亿吨以上、产量4亿吨以上的总量任务。
山西、内蒙古、陕西、新疆是中国煤炭的四大产区。其中,新疆煤炭资源量位居全国第一,新疆的煤炭资源预测储量为2.19万亿吨,占全国煤炭资源预测储量的40.6%。但此前受限于开采能力、运输能力等,新疆煤产量增长缓慢,煤炭产能远低于其他三大煤产区。
在中东部省份、西南省份的煤炭产量陆续达峰甚至减少的背景下,加速中的新疆煤产能不仅承担了中国能源安全保障的重任,也在牵引着煤化工等相关产业的重心转移,改变着中国能源版图的布局。
新疆维吾尔自治区相关部门人士对经济观察报表示,“我们的目标是在‘十五五’期间,煤炭产量超过陕西省(2023年陕西省煤炭产量为7.6亿吨),但能不能实现还要看下游市场需求与煤炭新增核准产能的情况。”
产量增长的五年
2019年以前,新疆煤炭产能的释放较为缓慢。2015年至2018年,新疆煤炭产能仅从1.46亿吨增长至1.9亿吨,但从2019年起,新疆煤炭产能几乎保持了每年两位数的增长。
新疆煤炭产能的持续释放不仅来自政策的推动,也来自市场的现实需求。
2019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府发布了《自治区2019年度煤炭行业化解过剩产能实施方案》。这份方案提出,“今后,新疆煤炭去产能要由总量性去产能为主转向系统性去产能、结构性优产能为主,重点处置‘僵尸企业’淘汰落后产能,大力破除无效低效供给,为优质产能更好发挥作用腾出市场空间”;2020年,国家发展改革委总计批复了23个煤炭项目,其中20个位于新疆。
2021年,拉闸限电时高企的煤价进一步刺激了新疆煤炭产能的释放。2021年、2022年,新疆煤炭产能分别增长18.3%和28.6%。
广汇矿业白石湖露天煤矿矿长刘宪滨回忆,2021年煤价高企的时候,等着买煤的车队排成了长龙,仿佛看不到头,所有的矿都把产能拉到最大。“现在也不愁销路,煤炭产多少都能卖掉。”
新疆煤炭产量大幅增长的一个重要背景是西南省份煤炭缺口的出现。
根据国家能源集团技术经济研究院的孙宝东等人在《新疆煤炭产业发展现状及疆煤外运经济性分析研究》一文中指出,随着2020年强力推进煤矿分类处置,四川省共关闭退出煤矿106处,“十四五”期间均未布局煤炭资源开发项目;重庆市2021年关闭退出所有煤矿,煤炭全部从外省区调运;贵州省随着省内资源日益枯竭及川渝缺口不断扩大,外调量较2017年前下滑较多,且对不同煤种的需求导致其也有少量煤炭调入;云南省虽煤炭供需缺口不大,但随着周边省份煤炭资源枯竭,包括云南省在内的西南地区未来煤炭供需缺口将持续扩大。
在这一背景下,新疆煤炭产量有望持续增长。
2022年5月,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人民政府印发《加快新疆大型煤炭供应保障基地建设服务国家能源安全的实施方案》,强调加快新疆大型煤炭供应保障基地建设,并指出为进一步释放煤炭先进产能需加快新疆大型煤炭供应保障基地建设。该《方案》提出,“十四五”时期,新疆地区将以增产增供为基本原则,2025年新疆地区预计达成年产能4.6亿吨以上、产量4亿吨以上的总量任务;预计新增产能1.64亿吨,产能增幅60%以上。
与内地煤炭相比,新疆煤炭资源具有煤层厚度大、煤层多、埋藏浅等特点,开采条件好,成本优势自然突出。以热值5000卡的动力煤为例,根据新疆煤炭交易中心的最新数据,7月31日,位于乌鲁木齐北部准东煤矿的5000卡动力煤价格为160元/吨,而同样热值的动力煤在内蒙古鄂尔多斯的价格为550元/吨上下,价格差距在3倍以上。
上述自治区相关部门人士预计,未来10年新疆煤炭产能都会保持增长。“因为我们的消费市场在不断扩大,新疆每年都有新增核准产能。拿近期批复的露天煤矿来说,服务年限都在30—50年左右,短期内不可能出现枯竭的情况。”该人士预计新疆煤产能将达到10亿吨。
“疆煤外运”
2024年上半年,哈密这座中国正在崛起中的新“煤都”总共生产了超过7000万吨煤炭,同比增长13%,外运煤炭量超过2700万吨。从外运方向来看,发往甘肃的外运煤炭量接近七成,其次是宁夏,再次是其他区域。
哈密是新疆的东大门,也是“疆煤外运主力军”。从这座东大门的花园乡站出发,到兰州骆驼巷站——是疆煤外运最近的目的地之一,距离约为1337公里,含税运费达到了215.44元/吨,与哈密煤价近乎持平。从哈密山口站到陕西咸阳萧家村站的运费达到270.62元/吨,送往四川、山东、辽宁等地的运价达到400元/吨,运送至上海、江苏、河南等地的部分运价更是突破500元/吨,黑龙江、广西、云南部分地区的运价最高突破600元/吨。
新疆位于中国版图的西陲,这决定了运输成本是疆煤利用面临的首要问题。
目前疆煤外运以铁路运输为主、公路运输为辅。在铁路运输方面,疆煤主要通过“一主两翼”铁路线实现外运。其中“一主”指兰新铁路,该线路为主要的货运线路,承担疆煤外运的主要运量。两翼主要是指“北翼”和“南翼”,“北翼”指环天山北坡的临哈线及向西延伸线,即临河线—哈密—将军庙线。“南翼”通向西南区域,即格库线。
随着疆煤产量大增,外运量也逐渐增长。新疆煤炭交易中心发布的一篇文章显示,2017年之前,新疆煤炭年调出量基本保持在1000万吨—1500万吨,直至近三年,外调量有了大幅增长。根据乌鲁木齐铁路局资料显示新疆铁路原煤调出量从2017年的994.7万吨增加到2022年的5521.4万吨,增长了5.5倍。据不完全统计,2022年新疆原煤铁路和公路调出量超8000万吨。
根据乌鲁木齐铁路局发布的数据,截至7月8日,今年新疆铁路疆煤外运量已经达4384万吨,同比增长58.7%。
外运量的大增给新疆铁路线路运力带来压力。
广汇矿业白石湖煤矿产出的大部分煤炭是通过公路运输汇集至火车站后,再由铁路运输至西部省份。刘宪滨介绍,每天早上,该煤矿根据订单量向当地铁路局申请车辆,每天要装7至8列车,每列能装煤炭3500吨,但车辆总数是有限的。在准东和其他新疆煤矿产地,铁路运力也较为紧张,没有空余运力时,煤矿需要把煤炭通过公路运输至甘肃柳沟的物流基地,再转铁路运输。
上述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表示,当前疆煤外运共有北、中、南三条铁路线,中线的运输能力现在基本饱和,河西走廊山地较多,扩容难度也大。未来主要拓展北线和南线的运输能力,下一步将会重点突破运力上限。
新疆工程学院的刘学良正高级工程师对经济观察报表示,铁路局核算成本时,需要综合计算疆煤外运的运费来回成本。“煤炭是单向输送,进来的东西比较少,通常是满载出去,空车回来。”
从经济性考虑,运输成本决定了新疆煤炭覆盖的主要是西部省份。
上述文章提出,综合运距及开采成本,新疆煤炭在川渝、青海、兰州地区较有竞争力。对于环渤海港口、两湖地区、东部沿海地区,运输距离超过3500公里,是晋陕蒙的三倍,经济性差,不具备竞争力。对于川渝地区,运输距离为2000公里—2600公里,虽然总成本并不具备优势,但由于川渝地区煤炭缺口较大,综合来看,较有竞争力。对于河西走廊、青海等地区,虽然新疆煤炭不具备明显运距优势,但由于坑口成本较低,足以抵消运距的劣势。
新疆能源巨头广汇能源董秘阳贤对经济观察报表示,目前中国煤炭总体消费量依然保持着稳定且小幅增长,在我国东部地区煤炭产能逐步退出、中部地区整体持稳的大背景下,中国煤炭的供应增量将主要由新疆地区来保障。未来随着疆煤外运战略的持续推进,疆煤的主要市场范围将进一步扩大,在甘肃、宁夏、青海等传统市场的基础上进一步辐射供应川渝云贵及两湖一江等缺煤地区。
阳贤说:“这是整体煤炭市场大的趋势,东部地区的煤炭产能仍在逐步地减产和退出,晋陕蒙等中部地区煤炭产能以稳为主,西部增量主要依靠新疆来保障,所以新疆煤炭占的市场份额会越来越大。‘十四五’中期规划调整也可以看到,新疆新增1.4亿吨,国家的战略意图非常明确。”
上述相关部门人士表示,2023年“疆煤外运”的外运量为1.1亿吨,2024年的外运量大概率会超过1.3亿吨,未来预计还会快速增加。“西电东送”工程也是新疆煤炭“走出去”的重要转化手段。
目前,“疆电外送”已经完成了四条通道的建设,第五条通道哈密—重庆±800千伏特高压直流输电工程正在建设中。
2023年,哈密市共外送电量666亿千瓦时,同比增长5.7%,其中,通过±800千伏天山换流站送出472亿千瓦时、通过750千伏外送通道共计送出193亿千瓦时,哈密本地外送电量574亿千瓦时,同比增长7.9%,占外送电量的86.2%。
根据新疆电力交易中心数据,2024年上半年,新疆外送电量592.74亿千瓦时,日均外送电量3.27亿千瓦时。
今年,哈密市委副书记、市长吾拉木江·热依木在参加全国两会时表示,国家电网公司加快实施电网升级工程、新能源接入工程、疆电外送工程规划建设,特别是在2023年开工建设哈密—重庆±800千伏特高压直流工程。此举有利于促进哈密乃至新疆清洁能源资源开发利用,有利于优化西北及中东部地区能源供应格局,实现能源供应平稳接续,有利于带动哈密市能源产业发展,加快资源优势向经济优势转变。
煤化工基地崛起
哈密市伊吾县的淖毛湖镇坐落于北疆,占地面积达7701.23平方千米,地处县境北部,东北与蒙古国交界。淖毛湖矿区的煤炭含油率达12%以上,是世界罕见的富油煤资源,也是煤制油气、发展煤化工的理想原料。近年,多家大型集团在此投资了煤化工项目。
到“十四五”末,哈密将力争煤炭分质分级利用规模2800万吨/年,煤基化学品460万吨/年,煤基新材料20万吨/年,煤制气8亿方/年,转化煤量达到6000万吨以上。
煤炭在经过煤制油、煤制气加工与煤制烯烃等工艺的加工后,得到的成品油、天然气等煤化工产品,这些产品可以通过管道运输等方式输往中东部,这也能大大减少新疆能源出疆的运输成本。因此,发展煤化工产业不仅是政策的要求,也是新疆煤炭增加竞争力的必然选择。
根据信达证券《煤炭2024中期策略报告》,新疆煤炭消费以就地转化为主。2023年疆内煤炭消费占全区煤炭产量比重为76%,其中煤电和煤化工消费占比分别为50%和20%,外送规模占全区煤炭产量比重为24%。
“十四五”规划纲要中明确新疆要建设国家大型油气生产加工和储备基地、大型煤炭煤电煤化工基地、大型风电基地、国家能源资源陆上大通道,即“三基地一通道”。
上述自治区有关部门人士表示,目前新疆煤炭增速主要是源于煤化工需求的增长。未来,全国煤化工产品的规划增量大部分都会来自新疆。煤矿核准的量是根据下游市场来确定的,国家会要求煤矿明确自己的下游转化市场。煤炭下游的转化项目建设周期相对较长,露天煤矿可能在开工的一两年内就能建成,但煤制气、煤电项目相较露天煤矿可能得多花两三年才能完成。
2024年《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政府工作报告》提出,新疆将加快发展煤炭煤电煤化工产业集群,进一步释放煤炭优质产能,加大准东、哈密、吐鲁番、准南等地煤炭勘探开发,推动一批支撑性煤电项目建设,开工建设一批煤制烯烃、煤制气项目,推动煤炭分级分质清洁高效利用,力争原煤产量达到5亿吨,着力打造国家大型煤炭供应保障基地和煤制油气战略基地。
刘学良说,目前新疆煤化工的项目已经布局建设了一部分技术路线相对可靠的加工转化项目,因为上下游的协调互动程度偏低,短期难以形成产能规模,煤化工尚需向系统的产业链延伸。“煤炭深加工方向很符合新疆区情的一个产业方向。但是,目前新疆煤化工仍属于产业发展的初级阶段。以洁净煤炭为例,现在最大的难点就是尚未形成稳定的下游市场。所有产品是循序渐进,从简单到复杂一步一步来的,先把初加工的产品做出规模,不断提升产品附加值,才会寻找到这些产品的出路。目前政策、资金和技术已不是最大障碍,大型煤化工企业均在积极拓展部署煤加工板块业务,他们的意愿都很强烈,都想在新疆拿到资源,建设自己的煤化工转化产业园区。”
惠誉博华工商企业部副总监唐大千对经济观察报表示,现代煤化工盈利水平与稳定性极大受制于国际油价,之前有研究显示煤制烯烃、煤制乙二醇、煤制油、煤制芳烃与天然气盈亏平衡油价分别为40美元/桶、50美元/桶、60美元/桶、65美元/桶。所谓盈亏平衡油价,就是指如果原油价格低于该价格,以煤化工方式生产就难以盈利了。未来新疆煤炭产业想要将高增长持续下去,加强疆煤外送能力,并发展诸如煤电与现代煤化工产业等配套产业是重要方向。
阳贤表示,新疆煤化工产业的优势在于原料煤成本低,综合市场竞争力强;劣势在于离市场相对较远,但将多吨煤转化为一吨化工产品后,能够大幅减少了外运成本。同时,疆内煤化工产品的消费市场也在逐步增加,如煤焦油、甲醇大部分能够在新疆就地消化,剩余部分再到内地。在哈密打造国家煤制油气战略基地的背景下,新疆煤化工产业将再次迎来快速发展机遇。
发展煤化工产业,新疆也面临一些挑战。今年7月,中国煤炭加工利用协会的陈阳在《“十四五”新疆现代煤化工产业发展现状及政策研究》一文中指出,新疆现代煤化工产业发展面临着包括“水资源较为匮乏”“运输成本高”“低碳转型技术路线和经济性仍需探索”在内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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